艮卦大象传说:"君子以思不出其位。"
艮为"止"。往深了说,就是佛家的"定",不离自性。所以宋儒说,"看一部华严经,不如看一艮卦。"往浅了说,落在做人做事上,也就是个守规矩。这不是随便说说,佛家的"戒",儒家的"礼",说到底也就是个守规矩。
但历来又有个"出位之思"的说法。顾名思义,这个词与思不出其位是反面。用现在的话说,就是"出格"。我们常说这人出格,这件事做得出格,就是这么个意思。这么讲一般不是夸奖,出格多数时候是个贬义词,虽然有时也可以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,但毕竟不是主流和正统。
那么这出位之思是否就是不对呢?不仅不是,反而非常重要。出位之思,出位的是"思",关键是要搞清楚这"思"是指什么?
钱钟书1940年发表的《*诗与*画》一文中,认为诗以杜甫为正宗,画以王维为正宗,就因为两人*高度地有着"出位之思":"画的介体是颜色和线段,可以表示具体的迹象。诗的介体是文字,可以传达意思情感。于是大画家偏不刻画迹象而用画来‘写意’;大诗人偏不甘专事‘写意’,而要使诗有具体的感觉,兼图画的作用……"
潘建伟对此也说:"出位之思是艺术试图跳出自身媒介限制的一种‘内在冲动’,是保护艺术丰富性的重要原则。"
这些话将出位之思的"思",都指向了"艺术",这就豁然贯通了。就像我们都有一种体会:有些事一般人做我们会觉得不道德,但如果是艺术家做的,就还可以原谅。
但艺术不是艺术家的专属,背后乃是人人皆有之"性灵"。性灵是什么?若是追究到究竟彻底处,那就是道、自性、佛性等。所以道家和禅宗从来与古典艺术有着*深的血缘,并成为古典艺术仰望和归宿之处。何况如庄子文和禅宗诗偈,本身就是极富诗意的,他们这样的人,一向活在诗意的生活和心灵之中。
那么这"出位之思"的意思,也就很明白了,即是你要有一份无拘无束的真性灵。这当然极重要,是人乃至一切生灵*深层*打底的东西。"思"不是思虑,而是类似沉思、冥思时那样一种灵感状态;思不出其位的"思",也是如此,否则无法搭配艮止之深意。
那么思不出其位还要不要?毕竟在很多人看来,出位之思和思不出其位是完全不同的东西,不可兼得,难以调和。实际上,它们其实是一体的东西,甚至就是一个东西。
这涉及的就是《易经》重要的"时中"观。时中就是随时而中——不是要求你随时符合中道,而是只有在"随时"之中,才有中道。中道在儒释道常常而共同作为道体的代名词,它本来就不是一个确定不变的东西,而是随时变化的;是在随时之中的每个当下间,来呈现它的真实不虚,却终处于永恒地流迁之中。
这样讲你可能觉得抽象,举个例子:你什么时候会感觉到真实?什么时候,会让你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事物是真真切切的,是真实的存在着呢?那就是你回到你鲜活于此时此处的那些当下。这里的"真实",就是时中的那个"中"。而很显然地,它是流变的,流淌于时间的河流中的;却又是不变的,翻来覆去,只是这个真实。
出位之思的一份真性灵而又灵动不拘,正是这么个情形。同时,在这个过程中,每个当下又给你一种确切,这又正是思不出其位。合之,它们当然就是一体的,本来就是一个东西。这个东西很大,儒家叫做"素位而行",道家叫做"道法自然",禅宗叫做"平常心是道",都是*究竟的东西,只看你体认到什么程度。
落在一个具体的人,回到我们自身,这就是告诉我们:你要有一份出格的真性情,内心里不要有什么条条框框,我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,我就是我自己。这个状态是自足的,自足就是标准,不需要表现于外,冷暖自知而已,暗自安闲而已。同时,我会面对不同的环境,有着不同的处境,这些只是"因缘",它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就好了,这才是"规矩"的真实含义。
合起来这个状态,禅宗有句偈说得*好,"随顺世缘无挂碍"。这些东西你不要看得那么高,就从人人都明白的"真性情"和"守规矩"入,只是这个东西的透彻程度而已。
所以并不是真性情与现实是冲突的,更不是现实有什么问题,而只是你的所谓真性情其实并不真,层次还不够深,只是你的自我而已。